主持人:很多話題需要進行面對面的交流,大家見一面陳功先生確實也不容易,接下來,咱們繼續把時間留給陳功先生。
陳功:咱們談談企業風險這個關系到大家發財的問題。企業風險是個大問題,企業剛剛建立的時候,可能就是人、財、物、產、供、銷這些方面最重要,但是一旦企業發展到一定階段,上了軌道,就會開始關注風險問題了,對企業家而言,最大的風險問題其實應該是方向問題,是在軌道上跑著、跑著可能掉到坑里邊的問題,因為那樣就會前功盡棄,風險就太大了。
談到企業的風險問題,所有的企業家可能都應該關注的就是過度生產,過度生產問題是非常嚴重的問題。什么是過度生產?就是相對于需求而言,資本推動的生產規模遠遠超過了需求,這個時候就是過度生產。這種過度生產在中國嚴重到什么程度呢?我們可以回想一下,過去短缺經濟的時代,破家電大家都是要排隊去搶的,因為我們什么都沒有,處于嚴重短缺的狀態,只要能生產出來,根本就不愁銷路,是一定能賣掉的。后來,隨著資本投入的增多和技術的進步,中國已經走出了短缺經濟的時代,這個時候世界的產業轉移也開始了,剛才我講,從美國到日本,日本捕捉到機會以后就起飛了,所以我們后來在中國看到很多夏普冰箱、東芝電視等日本的產品。然后產業又轉移到了亞洲四小龍,亞洲四小龍就是所謂的韓國、臺灣、香港、泰國,繼日本之后,亞洲四小龍的經濟也出現了起飛,想想當年,很多香港人、臺灣人來大陸多牛啊,隨便拿點什么工業品,送你個照相機、卡式錄音機,大家就高興得不得了,感嘆這個東西真好。現在呢?給你可能你都不會要,但短缺經濟的年代,情況就是這個樣子。
亞洲四小龍之后,中國便開始加入了WTO,一旦中國進入WTO,就像我們文章里寫的,這是最大的財政政策,中國所有的產業部門,都開始跟世界市場接軌了,世界市場有資本的、有技術的、有產品的企業都到中國進行投資,正好中國還有很多廉價的勞動力,這些優勢結合在一起,中國經濟就起飛了。伴隨著這個過程,中國的進口也有了突飛猛進的改變。原來糧食是很難自給自足的,60年代的人都對饑餓有深刻的記憶,餓死過人,因此有點好吃的我們就拼命吃,所以60年代的人現在都有一個大肚子,就是這個原因。這個是饑餓造成的。
現在我們的糧食還沒有自給自足,而且成為了世界上最大的糧食進口國。所以,搞農業的人都有點悲觀,普遍認為農業是第一產業,沒什么太大出息,地方政府往往也是把農業看作是要壓縮的部門。實際上,這是一個巨大的錯誤認識。14億人口的國家,第一產業根本滿足不了需求,以至于成為世界糧食的第一大進口國,這是巨大的風險,什么風險都沒這個風險大。所以,搞農業,搞第一產業的,就等吧,等待政策出現天翻地覆改變的那一刻,而那一刻你們一定能發財,到時候第二產業,第三產業,它們過去掙的錢都將源源不斷的輸送給第一產業。我曾經對東北的一些老前輩們講過,東北大米有一天可以賣到一百塊錢一斤,因為我們沒有這樣好的土地了,沒有這樣的勞動力了,技術方面也出現了斷代,轉基因的那些種子對中國的農業造成了很多問題,我們很有可能糧食進口排第一的帽子永遠都摘不掉了,我們永遠就得戴著這個帽子。那么在這種情況下,如果能夠自己生產一部分,它的前景無疑是非常樂觀的。只不過就是政策部門,看他們什么時候認識到這一點。
前段時間,中美貿易戰期間,大豆生產忽然一夜之間就得到了國家的高度重視。政策補貼,要什么有什么,開足馬力去生產中國的大豆。實際上以前中國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大豆出口國,而且中國大豆的品質非常好,結果就是搞產業,搞技術,搞高科技,搞各種各樣的東西,唯獨沒搞的就是第一產業,就是農業。那么在這個背景下,中國的大豆生產早就不行了,相反,我們成為了世界大豆最大的進口國。所以,這種情況下,如何喂好14億張嘴,這個我都沒辦法去想象將來會出現什么樣的局面?這是個很大的問題。這些其實都跟短缺經濟有很大的關系,一旦出現調轉過來的局面,我們從短缺經濟走出來之后,什么都有了,什么產品都生產,到處都是中國制造,那么在這種情況下,搖身一變,我們變成了很多產品世界第一的出口國,這就意味著中國的大部分產能處在了過剩狀態。
企業家都知道,很多政府官員都跟你談過到他們那兒投資,中國的市長只要一上任,第一件事就是去視察,看看產業園區在哪?如果覺得產業園區搞得太少了,于是再畫兩個大圈。到處都是產業園區,每一個城市都是這樣,無一例外,別說省會城市了,就是到縣級城市,兩千多個縣級城市都有自己的產業園區。過去這些年,我們就是這樣鋪開去生產的,這么干,產能不過剩才怪呢。那么怎么辦呢?好,后來中國進入WTO了,我們能把大部分的產品,各個產業園區生產的產品大規模的出口世界市場,這樣中國制造就走向了全世界,分布于全世界了。
那么接著就出現了一個問題,你能靠這條路生財、發財,別人為什么不能這么干?難道全世界只有中國能這么干嗎?越南說,我也要走中國的改革之路。他走什么改革之路?他就是想復制中國的發展成就。你搞產業園區,我也搞產業園區,那么,比拼的就是資本和勞動力。這一比拼就壞了,在資本方面,中國的資金成本逐漸在上升,在座的各位都有體會,這幾年資金成本不停在上漲,我們的競爭優勢就下降了。那么勞動力的價格也在不停上漲,基本上,一百加五十,也就是工人工資收入一千塊錢,實際企業要花到1500塊錢。在這種情況下,越南、柬埔寨、孟加拉等國家就有很大的優勢了,它們把資金、技術、企業都吸引到它們那里辦廠,因為它們那里的勞動力價格更便宜。當然,因此它們的資本會承受一定的通貨膨脹率,通常這些國家的通貨膨脹往往都比較嚴重,差不多接近10%吧,甚至更高。
下面給大家講講加稅和減稅問題。今年全國“兩會”提出了一個很大的政策就是減稅,而且減的是增值稅,削減了三個百分點。毫無疑問,這一次減稅是中央和國務院下了很大決心的,否則,就只會減類似于農業稅那樣的稅了,不會一下動真格把增值稅,我們的財政部門的稅收主力切掉一大塊,這可是結結實實的切下一大塊。當然,很快,又出現了新的變化,就是說要出臺房地產稅。房地產稅是不是真的就會在今年出現,這個不一定,因為栗戰書委員長在全國人大透露出了很清晰的信號,他直接就這么講的,就是要解決房地產稅的問題。此后,政策方面的信號又出現了下降,出現了新的爭議和說法,是不是可以真的在2019年推出房地產稅,現在看依然有不確定性。
一個減稅,一個加稅,我們從中可以看到什么東西?我們應該怎么思考這些問題?首先我們要看清楚的就是這里邊有一種均衡存在,就是我們在減稅的同時,我們在一些領域還要加稅,這樣才能取得一種均衡。均衡的目的是什么?就是為了穩定。這個穩定對中國是最意味深長的詞匯,為什么說它是意味深長的呢?我估計街道上老百姓的穩定不是大問題,我們有很多辦法讓他穩定,不穩定也能讓他穩定。在座的各位是不是大問題,我覺得可能也不算大問題。真正的大問題是政治穩定,政治穩定是排第一位的穩定,你看中央的領導講話都提穩定,穩定這詞也包含很多內容,但是政治穩定是排第一位的。第二就是社會穩定,就是總體上看,我們要讓社會處在穩定的狀態,目前看一切都還可以,社會穩定做得還是不錯的。第三個穩定是干部隊伍的穩定。執政黨也好,國家的運轉也好,都要靠一支精英力量,靠一支干部隊伍來支撐,主要的資源也就掌握在他們手里,他們如果出現了不穩定,那麻煩了,天下大亂。所以這三個穩定才是至關重要的穩定。其他的穩定都跟它們有關系,或者通過它們之手可以實現穩定,所以其它穩定與這三個穩定不是同格的,是降一格的,其它穩定是可以被實現,被管理的。加稅和減稅牽扯到什么呢,就關系到這三個問題:政治穩定、社會穩定和干部隊伍的穩定。
大家注意到沒有,現在過緊日子的呼聲越來越多,報紙上在講,各級領導也在講。讓誰過緊日子?對,其實就是讓政府官員過緊日子。據說,各地政府削減財政開支,少的有30%,多的能到70%,這樣一來,基本上可以想象就別干什么了。緊日子過到這種程度,干部隊伍也是人啊,他們都有自己的抱負,都有自己的理想,都有自己的想法,正在充滿熱情的做事,做了好幾年的項目,一旦過緊日子,這些東西還能做嗎?肯定是做不了了。所以這個過緊日子的影響主要就是關系到政治、社會、干部這三個穩定。一旦這三個穩定出問題了,那么中國的影響就很大了。所以,為什么要講均衡,講權衡,有減稅就有加稅,關鍵就關系到這三個穩定。實際上,過緊日子,即便能夠過,究竟能夠過多長時間的緊日子,這也是大有疑問的。是不是真地能夠過緊日子,也存在疑問。這個不是說說而已的事,這是考驗人的事情。有的人、有的地方可以經受住這種考驗,但肯定還有的人和地方經受不了這種考驗,那可能干部隊伍就會流失。過去我們有過這樣的經歷,上世紀90年代就有大量的干部隊伍流失出來,很多企業家就是這樣出來做生意的。再往前推的話就是“利改稅”那個時期還流失了一大批,所以,在中國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中,曾經出現過幾次干部隊伍的流失,結果導致了干部隊伍的穩定性出現了問題。所以,這個緊日子究竟能過多長時間,這是有疑問的。如果很短,說說而已,一晃而過,那財政又處于混亂狀態,一方面沒錢,一方面還過不了緊日子,那這又是個什么樣的結局?那么接著就再發錢,那就需要采取別的措施,這個措施我們稱之為“大放水”。
大放水的詞匯咱們就私下講講,因為大放水這三個字我已經承受了很大的壓力了。當年又是我提出來的,我是在十八大之后研究了形勢的發展變化,可能需要大放水才能解決問題。但是很多學院派的學者們很反對,他們的依據是西方的經典經濟學,尤其是在特朗普執政之后,他采取的也是減稅措施,所以很多學院派的教授,學生們都在談減稅,說減稅是最好的,對債務等等都有好處,理論上講是這樣,這個沒什么錯誤。但是,現實當中,這個問題很大,比如說削減增值稅,它的目的是推動企業進一步的生產,讓企業進一步擴大生產規模,剛才跟大家講了,現在是過度生產狀態,你生產了這么多的產品,你賣給誰?你有沒有越來越大的市場空間,這個時候大家缺的實際上不是錢,資金成本當然高,但與資金成本比較起來,大家更缺的是市場空間。如果顧客排隊購買你的產品或服務,哪怕利薄一點,起碼你活得還很好,還很愉快,但如果沒有人買你的產品和服務,沒有這樣大的市場空間,給你很多錢讓你生產,你敢生產嗎?生產出來的東西賣給誰?放在庫房里,變成債務?讓別人天天追著你要錢嗎。這種局面是沒法再接受的。所以,關鍵的是要想辦法打開市場空間,要釋放出市場空間,所以我們才談要改革,只有改革能夠釋放市場空間,釋放出市場空間了民營企業才有活力,就是這樣。真正的核心問題就是市場空間。
所以,我們評估政策,很簡單就可以辨識清楚,就是看是否有助于擴大市場空間,凡是有助于擴大市場空間的政策就是好的,就是大家真正需要的政策。從這個角度,我們看減稅就是這樣一個問題,減稅并沒有帶來市場空間的釋放。同時我們也看到了中美貿易戰的問題,我們不但沒有擴大市場空間,反而在被壓縮,過去能出口的現在還出口不了了,過去能賣的現在還賣不動了,處在這樣一個被擠壓的狀態,這才是一個真正的大問題。
(摘自安邦智庫)